阿诚回到大赵朝西北边陲的时候, 正是黎源拓叛逃自立以来,西戎局势最恶劣的时候。

其时西戎五州已失其三,而北琅方面传来消息,允准新西戎王所请, 下嫁公主。

不管这个所谓的北琅公主是真金枝玉叶,还是不知从哪个倒霉宗室里挑出来的混珠鱼目,黎源拓都成了货真价实的北琅女婿。得到了北琅承认, 他的实力与声望都将再上一层楼。

正当黎源拓踌躇满志,预备更进一步之时,庞大而行动迟缓的大赵朝边军像是总算从接连大败中醒过神来,打了一场大胜仗。

这场胜仗其实并不在边军一众高层的预期之内。安抚经略使曹以迁定下的战略是, 紧闭城门, 死守尹、佑两州,以候朝廷进一步的指示。

然而不曾想在夏州附近的唐柳镇,黎源拓的运粮军却遭到一小股边军截杀。

黎源拓本来打的主意是绕过重军驻守的尹、佑两州, 直接将手伸向大赵朝之内突袭夏州。若是能一举拿下夏州, 再与随、乌、定西三州形成合围之势,尹、佑两州便成了瓮中之鳖。

到时候都不用硬打,只需切断两州的水源、补给, 围也给围死了。

不得不说,黎源拓的这个计划虽然大胆, 但绝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他黎家几代, 便是五州尽在手中的时候, 都不敢轻言攻打夏州, 谁能想到黎源拓只握三州,尹、佑两州还有国朝大军集结,他却胆敢在大赵军眼皮子底下干出绕路偷袭的事。

两军对战,凡是一方没想到的,就是另一方的机会。

大赵军没想到的,就是西戎军的机会。

可惜,胆色过人的新西戎王同样也有没想到的地方。

在西戎人的眼里,从来赵军都喜欢躲在又高又厚的城墙之后,不愿轻易出城野战,赵人送粮的队伍也一直是西戎的肥肉,时不时就被西戎人打来做了牙祭。黎源拓没想到这一回竟反了过来,倒是西戎的运粮军队被赵人截杀,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长途奔袭后勤本就难稳,粮草既失,黎源拓只得选择退兵。

但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赵军这回竟然不打守城战了,在西戎军撤退的时候,居然还主动出城追袭,打了黎源拓一个措所不及。

此一役西戎大败,狼狈逃归。唯一值得西戎人庆幸的是,追袭而来的不过只是一个军镇的小股队伍,不是尹佑两州的大军。否则,年轻的西戎王还有没有命逃回乌州都得两说。

而阿诚正是这唐柳镇大胜西戎的赵军之一。

当日他回到夏州,以早前护卫国朝密使之功升任部将,领三百人,于安州指挥使伍勤思麾下,驻唐柳镇。

这一战,阿诚身先士卒,锋芒毕露,从侦测战机到果断出击皆有其功。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便能再升一级。

但阿诚对做一个小指挥使并没有什么欣悦之情,他既然来到西戎厮杀,所谋自然更加远大。

他、还有此次唐柳镇之捷的主将伍勤思等待的是国朝吹响正式的反攻号角。

从单纯打仗的角度来看,趁黎源拓新败,重夺三州确实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之事。实际上,如果主帅反应更灵敏迅捷一些的话,在当初接到伍勤思的奏报之时,就应当马上派遣大军追击黎源拓,或干脆赶在黎源拓回老巢之前,趁乌州无主抢攻。

然而,安抚经略使曹以迁什么都没做。

唐柳镇众将士几乎是以孤军之姿打赢了此战。

战机这种事,稍纵即逝,如果等黎源拓逃回乌州,缓过劲来,赵军想要再轻取三州便困难数倍。

阿诚本来以为如此明显的情形,国朝应当迅速行动,可整个西北边军却像这场胜仗从未发生过一般,继续保持着闭城死守的态势,等待着从中京城里传来的最高旨意。

打,或是不打。

就这样一日拖过一日,慢慢将唐柳镇赢得的可贵战机,拖到几近于无。

.

终于,就在这时,益州城里的转运使谌一淮收到了来自中京城里的最新讯息——

黎源拓向国朝求和,而官家以文贵人胎像不稳,有早产之兆为由,认为这是上天警示,不忍战火再起,生灵涂炭。是以止息干戈,接受黎源拓的求和。

国朝将承认黎源拓对西戎三州的事实占有,黎源拓对外不称王,大赵封其为安西节度使。

明明有机会一举踏平西戎,可最后却挟胜仗成就僵局,官家的旨意无疑是令人扼腕,甚至是不甘与愤怒的。

但谌一淮的面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的神情,或许在这之前,他就早已经预料到这封信的内容。

他轻轻将那一纸书信折叠收好,整了整衣衫,一个人走去了许家。

路上,谌一淮忽而想起了他入蜀之前与父亲的那番争执。

那时,谌老相公对他说,“清晏,从前你可以肆意妄为,因为从前你和官家是同一阵线,因为官家眼中有个最大的敌人,所以你之所想便是官家所想。但伍氏倒了,如今是谁又站到了伍氏的位置上了?官家便是一时信任重用你,但你必须要清楚,西戎、北琅毕竟远在天边,岩云十六州也不是在官家手上丢的,只有身边的威胁才是最大的威胁。

如今你之所想并非完全是官家之所望,你想要这天下太平安乐固然是好事,可你也须得时刻谨记,这天下必得牢牢握在官家手头太平安乐。否则就算再盛世繁华,对官家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

谌老相公说对了,如今谌一淮之所想业已不再是官家所望。

谌一淮想要一举成就平定西戎大业。不说几番战机被耽误浪费,着实可惜,单说黎源拓显现出来的胆略手段,就应将他扼杀在未成气候之时。羽翼未丰就敢将手伸向大赵朝之内,觊觎夏州。之后如若任这头凶狠狡猾的狼崽子慢慢发展,给他时间稳住根基,必成心腹大患。

然而对官家来说,西戎这样的蛮荒之地,能收归国朝成就圣主武功自然是好事,可收不回来又怎样呢?未尽全功又怎样呢?丝毫不影响官家圣名,短期内也看不出对赵家天下有任何动摇之态。

说什么黎源拓狼子野心,可他不是已经俯首请罪了吗?

何况,打一次仗花耗巨大,万一北琅还跟着起哄怎么办?反正已经比之前多收回两州了,有什么不好?

官家当下更在乎的是将心爱的女人捧上后位,在乎的是不让伍氏余孽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没错,一切要怪就怪唐柳镇大捷的主将姓伍吧。

虽然伍勤思只是伍家的旁系子弟,若不是受到伍相公一案的牵连,还不会被打发到偏远的西北小军镇上做一个指挥使,误打误撞地成就大功。

而当初误中黎源拓圈套,致使乌、随两州并失的随州巡检使孟观潮却是此次立后之争中,难得的支持文贵人的“忠臣”之一。

丢了城池,打了败仗身死的是文贵人党。

立了功勋,打了胜仗不得不让他升官的是伍氏余孽。

在这个废后立后闹得如火如荼的节骨眼上,官家更加不愿再让伍氏有任何出头的机会。

如果说之前“和”与“战”本来还尚在天平两端僵持,便因为这小小一个“伍”字,彻底偏向了另外一边。

但谌一淮想,没关系,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他能够操纵颠覆西戎一次,便能与许三一同再大乱西戎第二次。

.

数日之后,中京城里的最高旨意亦传入了西北边军之中。

安抚经略使曹以迁在心底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庆幸自己一直按兵不动正好契合了官家心意。

其实这样一个以沉稳著称的老人,在官场上打滚也不是一两天了,怎么会看不懂官家的心思呢?

打不打胜仗不是最重要的,站不站得对队才是最重要的。

配合伍勤思追击黎源拓,就是让姓伍的成就不世大功。到时功劳第一位的不是自己,可在官家心里却留下阴影。立一时之功事小,失却圣心事大。

何况,打仗都是有风险的,那黎源拓既然那般狡猾,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落败?

万一只是佯败诱敌,万一像当初乌州之失一样是个圈套呢?

所以嘛,贸然站出来支持宠妃有损清名,但不动声色地为官家解忧却是为臣本分。

以不变以应万变才是上策。

只有那些曾经奋勇杀敌的将士们暗地里愤愤不平地唾骂着,如果最后就这样放任黎源拓轻轻松松地夺走三州,如果最后就这样放任黎源拓舒舒服服地既当了北琅女婿,又做了国朝的节度使,那他们的那些浴血奋战,那些牺牲了的同袍,又算什么呢?

——————————————————

咸德五年岁末

临近年关,虽然地处苦寒边陲,西北边军里的气氛也渐渐放松起来。

虽然之前新西戎王,不,应该说新节度使向国朝求和,大赵与西戎正式止战,但这位安西节度使一向狡诈,谁知道会不会又变脸来个突然袭击呢?何况他们这些塞外蛮族最喜欢冬日出来劫掠,天气越冷,对大赵官兵来说是种种不适,对西戎人来说却像是如鱼得水。

好不容易熬了一个冬,总算快过年了。

毕竟是过年啊,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盼一盼新送来的粮草里有几口大肥猪呢。

这日,阿诚休沐,与几个交好的同袍一起去夏州城里逛一逛。

夏州如今可比当年阿诚被流放到这里时要来得热闹多了。

献五州内附国朝的旧西戎王领着一班贵族就暂住在夏州城里,国朝把他荣养着,也封了个名义上节度使,算是留一个大大的不痛快给黎源拓。这么多豪奢惯了贵族住在夏州,光是他们和他们的仆从的日常花销都不知多养活了多少夏州人,连带许多人还发了财。

更不用说随着战火的平息,国朝在夏州置榷场互市,两地贸易大开,更是吸引了许多商贩前来。

几位同袍从苦闷无趣的军营回到花花人间,第一件事便是先去青楼里报道,哪怕边镇里那些二流妓寨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姑娘,不是肥的丑的、就是老的麻的,但当兵有三年,母猪塞貂蝉嘛。

阿诚从前见惯了花魁娘子,又心中有人,对这些事自是没什么兴趣,他便一个人先去城里最热闹的街市,惦记着帮军中兄弟托付的东西先买了。

他预备先去医馆里买点药,天气冷,罗大叔的伤腿一下雪就痛得睡不着觉。然后再去帮小李把辛苦攒了好久的军饷换个镯子,那家伙想托人带回去给他那未过门的妻子……

阿诚正盘算着走在路上,却忽然见到一家正在挂招牌的店铺。

那家店门庭很大,占了好几个旺铺的位置,门口有人在指挥着几位小工,“对、对、对,往左一点,不对,不过,再往右一点,好,别动,我再离远了看看挂正没有。”

阿诚循着那人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那招牌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鑫义柜坊。

喜欢屠钱请大家收藏:(book.800wxw.com)屠钱800小说更新速度最快。